摘要:出海人的另一面:在炮火中,做著以命相搏的生意
作者 | 滄海明月生
編輯 | 劉景豐
地處亞、非、歐交匯處的中東,因為地緣政治的特殊性,一直被視為世界“火藥桶”。
如今,中東的戰火,愈演愈烈。
從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、黎巴嫩真主黨領導者納斯魯拉被以色列軍方精準“斬首”,到以色列貨輪在紅海遭到胡塞武裝炮擊,再到伊朗的一百多枚火箭炮導彈突破了以色列的“鐵穹”防御系統,以色列與黎巴嫩、敘利亞沖突進一步升級……
中東,像一個正在被點燃的火藥桶。
在戰爭之下,不僅百姓處境艱難,血淚與戰火交織,危險與饑餓并存,婦孺老幼舉目無依,斷壁殘垣肝腦涂地;商業機器也會遭遇無情打擊,生產和工作也變得難以為繼……
人生如逆旅,從來不乏逆行而上的孤勇者。生活如此,商界亦如此。
此起彼伏的地緣沖突,讓走向世界各地的中國出海人,不得不重新認識戰爭的威脅,如何在戰爭中生存、維持商業的運轉,是勇敢出海人的新課題。
實際上,很多出海人,從來不會因為戰火的威脅,而放棄夢想。過去,也曾有許多遠赴重洋的中國人,憑借過人的膽識和智慧,在戰火過后,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商業傳奇。
他們的故事,值得被講述。
2003年,美國大兵的裝甲車在巴格達街頭呼嘯而過時,陳憲忠的餐館里,淡藍色的灶火舔噬著鍋底,中餐特有的香氣,洋溢在火藥味濃烈的伊拉克上空。
陳憲忠出生于吉林省的一個鐵路職工家庭,退伍后就讀于北京大學阿拉伯語專業。
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,這個專業在國內很難找到對口的崗位。可畢業后的陳憲忠正趕上改革開放,以石油富足于世的中東,向國內勞工打開了國門。機緣之下,陳憲忠隨國內勞工前往伊拉克謀生。
不久,兩伊戰爭、海灣戰爭先后爆發。而此時的陳憲忠,已經成為國內一家企業委派到伊拉克的駐廠代表,負責在聯合國決議許可的范圍內與伊拉克開展貿易往來。
兩年后,厭倦了固定工作的陳憲忠,決定下海經商。靠著與生俱來的商業天賦,陳憲忠一入行就將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。
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,美軍對首都巴格達狂轟亂炸時,陳憲忠有一筆價值150萬美元的紡織品,被滯留在伊拉克南部港口烏姆蓋斯爾。
兩周后,美軍全面占領巴格達。正在絕望的時候,他卻意外地收到了全部貨款。
自此之后,陳憲忠堅信,伊拉克是一片值得投資的商業沃土。他果斷抓住戰后重建機會,在巴格達最繁華的購物街建起了一座中國城,專銷物美價廉的國產小商品。
中東集市的一角。圖源:pixabay
在當地摸爬滾打十幾年的陳憲忠,深諳當地土豪的尊卑喜好。積攢了第一桶金后,他又在伊拉克國家大劇院附近開辦了中國餐館“宴龍灣”,餐館內配置的是中國特色的圓形餐桌,以及象征著皇帝專用的龍紋高背椅。
此時的巴格達,小規模沖突時有發生,敢公開經營餐館的人寥寥無幾。
劫后余生的人,往往需要靠美食來彌補歷經的苦難。而陳憲忠精準地抓住了這一心理,他將中餐館里的主廚全部換成伊拉克人,然后從國內訂購了4集裝箱面粉、調料、酸菜和一批廚房用具。
那時的他躊躇滿志:“我一定要開一家伊拉克有史以來最好的中國餐館。”
樹大招風,陳憲忠的生意越來越紅火,麻煩也接踵而至。
因為餐館銷售酒水,伊拉克的清真教徒不停地向他的餐館加征新稅種;因為害怕被綁架,餐館里的幾位中國員工選擇了回國;自殺性襲擊時有發生,一次爆炸波及到了正在營業的“宴龍灣”,傷者殘骸散落到餐廳的各個角落,用餐者被嚇得四處奔逃。
更可怕的是,2005年3月陳憲忠在前往菜市場采購時,遭遇了三名歹徒持槍搶劫,被車強行拖拽了幾十米,直到附近的居民開槍趕走了歹徒,這才讓他僥幸活了下來。
最危險的時候,他在每個房間里都配備了槍支,經常入住的房間還配置了兩把,一把AK47放在桌子下,一把左輪手槍放在桌子的抽屜里。正如他所言:“這里已經沒有安全可言。任何時候,我只要扣動扳機就可以結束生命。”
時過境遷,隨著伊拉克局勢趨于穩定,如今的陳憲忠在巴格達購置了別墅,娶了一位當地的年輕女子,育有一個混血孩子。放棄了餐飲生意的他,又開辟了新的賽道--伊拉克方龍貿易工程公司。
談及未來,陳憲忠充滿憧憬:“我喜歡這個國家,因為我淘的第一桶金是在巴格達完成的。”
有人住高樓,有人在深溝;有人光芒萬丈,有人一身鐵銹。
同樣是在戰火紛飛的中東,陳憲忠在別墅里抽雪茄品紅酒時,以色列的Linda,卻躲在防空洞里瑟瑟發抖。
Linda來自中國河南,畢業于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她,像大多數同齡女性一樣選擇了夫唱婦隨。2014年,因為丈夫工作需要,Linda隨遷到了以色列的第二大城市特拉維夫,在一家中餐館擔任經理。
看似安穩的生活,其實已經埋下了暗雷。
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,半個多世紀以來,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矛盾愈演愈烈,雙方經常發生暴力沖突。
定居于特拉維夫的當年,Linda便經歷了一場大規模的武裝沖突。當時的她正帶著孩子在公園玩耍,一聲凄厲的警報突然響起,公園里的游客紛紛奔走避險。隨后,附近響起了猛烈的爆炸聲。
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Linda,嚇得抱著孩子一動不動。后來還是在當地人的帶領下,她才帶著孩子逃進了防空洞。
七年后,這次記憶中的劫難再度重演。
2021年5月10日深夜,正在睡夢中的Linda被警報聲驚醒。
每年5月是阿拉伯人的齋月,也是阿拉伯人與猶太人最容易爆發沖突的時間。對此司空見慣的Linda,第一反應就是逃跑。
圖源:unsplash
來不及跑到就近防空洞,她只得下意識地躲在樓道轉角的樓梯處。然后在那里,她聽了一夜火箭彈與防御攔截系統撞擊發出的爆炸聲。
哈馬斯武裝組織的襲擊大多在夜間進行,盡管危機重重,但生計還得繼續。
白天,Linda一如既往地前往餐廳工作,下班后還需時刻保持警惕,一旦聽到警報即刻帶著孩子躲進防空洞,短短幾天,她已經往返防空洞四十多次。
除了哈馬斯的襲擊,以色列內部不同種族間的矛盾也是暴亂的源頭之一。在特拉維夫街頭,Linda經常看到兩撥人互扔催淚彈,還有人打砸搶燒,現場根本看不到絲毫發達國家的影子。
比起暴亂,肆虐的疫情更令Linda的生活雪上加霜。
原本繁華熱鬧的街道,如今空無一人,這份工作還能做多久?Linda不知道。在與國內的家人視頻通話時,看著視頻里焦灼不安的雙親,Linda淚流滿面。
比起Linda這類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,前往以色列打工的普通中國工人似乎活得更通透些。
人口不足千萬、人均教育水平卻領先全球的以色列,愿意從事體力勞動的本地居民寥寥無幾。為了維持國家運轉,整個國家不得不依賴大量外籍勞工。
其中,中國籍勞工人數大約在2萬左右,從業者主要集中在建筑和餐飲行業。按人民幣計算,建筑工的日薪基本維持在600-1100元,高級工和長期工可達1600元左右,對于不少缺乏學歷的中國籍民工而言,這樣的薪水頗有誘惑力。
然而,自今年10月1日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彈道導彈攻擊后,不少在以色列的中國打工人紛紛放棄了高薪選擇回國。
在以色列務工八年的于宏(化名)就對連線記者表示:“去以色列掙錢,也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,但沒必要把性命搭在那里。”
歷經戰火后的廢墟,有人看到了滿目瘡痍,有人看到了遍地黃金。
無疑,余明輝就是那個自帶商業天眼的先知者。
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,從部隊退伍的余明輝被分配到河南南陽淅川外貿局,并于幾年后被提拔為副站長。
九十年代,改革的春風逐漸吹到了中原腹地,余明輝意識到是時候走出眼前的這一方天地了。于是,他從1994年起連續五年嘗試拓展海外貿易,最終他將目光鎖定在中東。
2001年,余明輝來到伊朗首都德黑蘭,租下了幾間簡陋的民房設立了經貿辦事處,主要銷售中國的瓷器、服裝和紡織品。
一切剛步入正軌,震驚全球的“911”事件爆發了,隨后美軍入侵阿富汗,中東局勢驟然緊張。
值此危機時刻,余明輝反其道而行之,他通過伊朗的外交部門拿到了前往阿富汗的簽證。
2002年3月,當余明輝第一次踏上阿富汗的土地,盡管沿途被堡壘機槍戒嚴,但透過當地衣衫襤褸的居民那面如菜色的臉,他敏銳地從中窺見商機。
戰火中饑餓的兒童。圖源:pixabay
第二年夏天,余明輝再次來到阿富汗。
在當地政府和中國駐阿富汗大使館的協助下,他獲取了在阿富汗從事經貿活動的營業執照,并成立了阿富汗辦事處。
隨后,阿富汗的批發市場,中國制造的電子產品和日用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:廣東產的CD機,江蘇產的毛毯,上海產的藥品……
戰爭結束后,余明輝開始做起了戰后重建的市場。土地貧瘠的阿富汗,礦產資源卻極其豐富,意識到這一地緣優勢的余明輝,當即從河北鋼鐵集團聘來工程師,注冊起了“明海鋼廠”。
從這時開始,余明輝便不再滿足于貿易,而是將目光投向工業領域。短短幾年,他帶領團隊先后投資建設了三家工廠,其中效益最好的明海鋼廠產量供不應求,其經濟增長遠超國內的鋼鐵廠。
參與阿富汗重建的中資企業越來越多,余明輝意識到,歐盟、印度、土耳其、伊朗等國、甚至連侵略者美國都在阿富汗設立了項目中心或商務中心,而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,在阿富汗竟然沒有一處商業落腳點,境內的中資企業還處于單打獨斗的散沙狀態。
無論是從長遠發展還是國家戰略層面考慮,建設中企在海外的“大本營”,勢在必行。
中國“一帶一路”戰略的發布,讓余明輝找到了建設大本營的契機。2014年,他規劃的“中國城”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立項,2017年,阿富汗的幾名地產商作為該項目的股東負責建設施工。
歷時兩年,一棟10層連體雙子塔結構的建筑拔地而起。
盡管施工期間,項目也遇到了來自軍閥幫派的騷擾敲詐,但在余明輝與地方勢力的交涉下,“中國城”還是在2020年6月30日宣布營業,并先后引進了電纜、塑料、油漆、日化、鞋服等六家工廠。
作為一帶一路倡議在中東的重要組成部分,完工后的“中國城”,不僅躋身為中阿經濟走廊的支柱產業,更成為中國企業在阿富汗開展業務的重要基地。
根據2024年5月的報道,阿富汗市面上80%的商品都來自中國,尤其是浙江人和福建人經營的商人群體,已經通過“中國城”在阿富汗建立了廣泛的商業網絡。
不過,畢竟余明輝在當地摸爬滾打了二十幾年,深諳當地風土人情的他也坦言:“在阿富汗做生意,不能照搬中國經驗。”
交通不便、派系林立、信息不暢、政府部門效率低下、設備設施稀缺等問題,任何時間,任何地方都是商業的死敵。
在坎大哈經商的孫飛,面對一地雞毛的現實,不得不承認:“這就是命運,是我在兩年前站在十字路口作出的選擇。”
2019年,長期失業的孫飛在一名阿富汗留學生的介紹下來到了阿富汗,歷經一個月的考察后,他將投資地選在了坎大哈。考慮到阿富汗落后的經濟現狀,再加上他一起有過出口銷售LED的經歷,他最終確定商品為家用節能燈和白熾燈,或帶有鎢絲的燈泡。
孫飛和他的阿富汗客戶。圖源:孫飛的自拍
可第一次生意,就讓他遭受到人性的毒打。出于信任,他將7萬元的貨物交給了阿富汗留學生的親戚帶往喀布爾,可卻落得財物兩空,對方失聯的結果。
他嘗試過向法院和警察尋求幫助,發現也只是徒勞。這里的政府部門每天都在處理一些匪夷所思的案件:女婿騙岳父、兄弟互毆出人命、警察徇私等層出不窮,相比之下他那點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。
比起財產損失,更致命的是隨時都可能要命的恐怖襲擊。
一次孫飛正在店里喝茶玩手機,突然聽到一陣爆炸聲,后來他從新聞上得知,有人騎摩托車往警車里扔了一枚手榴彈,車內的警察被炸斷了雙腿,爆炸地離他近百米遠。
如此以命相搏的生意,所得利潤也顯得很雞肋。孫飛每月銷售額在50-80萬元,利潤大概是1-3萬元,還比不上在深圳做銷售的朋友。
盡管如此,孫飛也沒有離開的計劃。
一方面,年齡超過35歲的他,回到國內也找不到高薪工作,貿然轉行似乎也看不到好的出路。另一方面,坎大哈的房價相當低廉,即便是孫飛在富人區購置的豪華別墅,每平米也只要130美金,孩子可以讀當地的國際學校,依據他的收入,一家人可以在當地生活得很舒適。
未來,他還準備在巴基斯坦開創一家分公司,待分公司業務穩定后就將家人接到阿富汗的豪宅里。
不過,他也表示:“未來的事變化很大,人生還是得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火中取栗、刀口舔血、虎口奪食……或許這樣的詞匯,才是對當下中國商人在中東的真實心態。
炮火連天的中東,于中國而言,是危機,也是轉機。
一方面,作為全球石油的主產區,戰爭可能導致石油生產中斷或出口受阻,從而影響全球油價。而中國作為石油依賴度超過70%的消費大國,高油價將增加中國的能源進口成本,進而傳導至各個產業,推高生產成本,降低企業利潤,滯緩經濟增長。
可另一方面,擁有人口4.5億、其中年輕人占比高達60%的消費群體,又為中國出產的各類商品和服務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空間。與此同時,號稱“基建狂魔”的中國也有機會以基礎設施建設、工程承包的優勢,分到戰后重建的一份蛋糕。
商業的本質,是一場幸存者游戲,只有強者才能笑到最后。
如何在中東戰火中脫胎換骨,這對在中東延續商業火種的中國企業家來說,無疑是一種考驗。
參考資料:
[1]《攪動世界的伊拉克》:中國商人在伊拉克的傳奇經歷
[2]《南方都市報》:巴以沖突下在以色列的中國人:幾天內跑了40多次防空洞
[3]《錢江晚報》:火箭彈再襲以色列!親歷華人:剛上班就停工,還有人已提前回國
[4]《環球人物》:余明輝,在阿富汗建了座“中國城”
[5]《新浪財經》:留在阿富汗的中國商人